東西南北人

巢志斌

廚房裏最後一道油燜筍剛出鍋，母親便摘下圍裙，鄭重其事地取出一只青花瓷盤。薄如蟬翼的蛋皮在盤底鋪成金黃的滿月，蝦仁與薺菜裹著半透明的雲紋，這是年夜飯席上最矜貴的壓軸——蛋皮餃子總要等到所有菜肴擺滿圓桌，才會像枚太陽般緩緩升起。

我總疑心那些纖薄的蛋皮裏藏著魔法。父親在世時，當年在泥河小街支起煤球爐，鐵片是從廠裏拿回來的，生雞蛋是農村親戚送來的。他用一塊紗布沾油在鐵片上均勻地塗抹，手腕懸空轉著圈兒倒蛋液，在街上小夥伴們的驚呼聲中，父親竟真在凹凸不平的鐵片上煎出完整的圓。晚間在餐桌上，父親笑著往母親碗裏夾餃子，蛋皮在湯裏舒展成半透明的紗。“那時候你媽媽總嫌我浪費煤球”，父親的這句話，已經過去了整整二十年了。

幾十年光陰把煤球爐換成了平底鍋，母親的動作卻愈發像當年的父親。她握鍋柄的左手總微微發顫，可傾倒蛋液時偏要學父親懸腕的架勢。油星濺上手背也不縮，仿佛那抹燙痕是某種隱秘的傳承儀式。窗外的雪光映著廚房白霧，恍惚看見兩個重疊的身影在灶前忙碌——父親用粗糲的掌心護著母親的手，教她如何在蛋液凝固前迅疾地放餡料。

“慢火才能煎出金邊”，母親總這樣念叨。她不知道自己的白髮也染上了蛋皮的金黃。年初二臨行前塞給我的保鮮盒裏，碼得整整齊齊的餃子隔著塑膠膜呵出霧氣。高鐵飛馳過結霜的田野時，我忽然看清每張蛋皮都烙著年輪般的細紋——那是鐵片留下的，是歲月留下的，是母親固執保留的，父親手掌的溫度。

冰箱的暖黃燈下，蛋皮餃子靜靜泊在晶瑩的冰霜裏。水沸時，那些皺褶漸漸舒展成蓮花，蝦仁透出淡淡的粉，恰似舊相冊裏父母結婚照上的腮紅。蒸汽模糊了窗玻璃，七十年代的煤油燈與此刻的燈火在氤氳中重疊，照亮了所有未曾說出口的牽掛，與記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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